【短篇原创】绅士战争
（1）
女仆把最后一颗珍珠小心地嵌进艾琳诺•斯嘉恩棕黑的秀发中时，艾琳诺看着镜子中烛光照映的脸，觉得那个面无表情的人悲伤无比。
身为斯嘉恩家唯一的女儿，从情窦初开起，艾琳诺就认识到了一个事实——自己或许永远无法嫁给自己真正爱的人。
奥布里•斯嘉恩爵士生意起家。自从这位生意人被王室敕封为爵士后，身材矮小、精明势利的男人一转身就变成了身着华服、深居庄园的绅士贵族——至少表面上是如此。
他再不打理生意，而是将那颗聪明头脑都用到了另一方面。斯嘉恩爵士费尽心思融入贵族圈，他的小眼睛闪着精光转来转去，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方式。
斯嘉恩爵士将所有钱财都花费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，一门心思要让女儿嫁给一名真正的贵族。他让她学习绘画、钢琴、歌唱，却从不让她出面社交场合，因为他在等一个机会——一个一击必胜的机会。
而现在，这个机会就要来了。
“我的艾琳诺，月神都不会有你十分之一的美丽！”斯嘉恩爵士看着自己的女儿，仿佛是在看一堆金币，因为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都折射出光芒！“亲爱的，瞧瞧啊，那位未来的伯爵大人一定会被你深深迷住！”
艾琳诺不忍心打破父亲的美梦，只感到一阵阵的茫然。
“哦，别担心，艾琳诺，我会让库克太太为你介绍那位伯爵之子的！我打赌他会邀请你跳两支舞！除非他是个瞎子！会堂里绝不会有比你更美的女孩！”斯嘉恩爵士胜券在握，的确，艾琳诺继承了去世母亲的美貌，如同娇嫩的玫瑰一样美好动人。
此刻她宽大的撑裙上缀着华丽的蕾丝与刺绣，挽起的发丝上嵌满珍珠，纤细的脖子环着一根蕾丝装饰圈，中间坠有一颗蓝宝石。这套衣裙早在艾琳诺十九岁那年就订做了出来，直到现在，艾琳诺二十一岁，才真正穿上——这便是为她踏入社交界，进入争夺绅士的战场而准备的。他的父亲为她订制了十二套华贵的衣裙，渴望她能尽快俘获一位贵族绅士的心。（毕竟拖的时间越长，艾琳诺需要的就不不仅仅是十二套衣裙了）
（2）
舞会在公共会堂举行。这是农收后的第一场舞会，本地的名流贵族都会参加。而其中最令人期待的无疑会是那位初次驾临的伯爵之子。他是库克男爵的儿子，巴瑞•库克，从剑桥带回的同学。一位来自肯特郡图兰特庄园的外乡人。
恐怕除了巴瑞•库克外没人见过这位伯爵之子，可艾琳诺知道，他有关财富与地位的传闻早已如号角般在未出嫁的淑女间吹响。他会是今晚最大的猎物，一旦谁得到他……
艾琳诺随父亲上了马车，那是一辆昂贵的四轮翠轼（约两百英镑），是她的父亲租来的。（*0）
随着四匹马颠簸地带着车在乡路上奔跑，艾琳诺心中越发惴惴。这朵已经怒放的玫瑰从含苞欲放起就被作为“伯爵夫人”培养，她的父亲甚至对外宣称她有三千英镑的嫁妆，可实际上，艾琳诺很怀疑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空口承诺。而斯嘉恩爵士从未给女儿任何机会爱上什么人，艾琳诺所有对爱情的憧憬都只停留在书本。
可惜她再也无法得到它了！尽管它再美好！父亲需要的也只是一场完美的贵族婚姻！爱情在他眼里一文不值！每每想到此，艾琳诺都忍不住想落下泪来。
马车到达目的地，带着银色假发的仆人放好脚蹬恭敬地扶小姐老爷下车。
从艾琳诺踏入会堂开始，她便隐隐成了焦点。人们在窃窃私语，讨论这是哪家的美人。直到他们看到艾琳诺身后趾高气扬的斯嘉恩爵士，才恍然大悟。
斯嘉恩爵士穿着精致的(*1)蓝色上衣，打着洁白的领结，手上五只戒指闪闪发光。这是一对看起来贵气逼人的父女，可艾琳诺并不会因为这些表象而安心。因为她比父亲更明白，尽管那些贵族会因为他们表面的财富显得十分和善，可实际上，他们眼底更多的还是高傲与不屑。
如果贵族都是如此……艾琳诺觉得一阵恶心与恐慌——她怎么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呢！一个从心底看不起她，将她视作商品的人！
（3）
人群又骚动起来，艾琳诺回头看向门外——是库克男爵一家到了。艾琳诺几乎在一瞬间就看到了巴瑞•库克身边的男子，因为他实在是完美到鹤立鸡群！那位绅士，高大英俊，面容和善，高贵优雅，他会给所有人带来极好的第一印象。艾琳诺知道不只是自己，在场所有年轻姑娘的目光都放到了他身上。
“来啊！艾琳诺！”斯嘉恩爵士用力地拽了她一把，“让库克太太介绍你与那位绅士认识！”（*2)
斯嘉恩爵士丝毫不顾他人的目光，挤开那些人群想要抢占先机。
艾琳诺不安地向库克家走去，可她的内心再不安，她的姿态也保持着优雅迷人。随着她的接近，那位绅士也注意到了她，他面向她，向她投以一个微笑。艾琳诺觉得那一刻她的心被攥住了——上帝啊！他的眼睛是蓝色的，就像晴朗的天空一样纯澈！
“请允许我向您介绍，克拉伦斯先生。这位，是斯嘉恩爵士的女儿，艾琳诺•斯嘉恩小姐。而这位是……克拉伦斯伯爵之子，卡尔•克拉伦斯。”库克太太缓慢地扇动着折扇，目光在两人间跳动。
艾琳诺向卡尔屈膝颔首，卡尔也向她行礼，然后用好听的嗓音说：“很荣幸认识你，美丽的小姐。”
艾琳诺害怕自己的脸是不是已经发红了，因为她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念想，觉得如果能嫁给这位绅士，或许也不错，即使他们素不相识！
第一支舞曲响起时，卡尔邀请了艾琳诺与他共舞。斯嘉恩爵士看起来高兴极了，急忙把女儿从自己身边推了出去。
刚刚与卡尔保持着距离还好，此刻面对面近距离地接触，艾琳诺立刻觉得心跳如鼓！这其实不能怪她，她本来便与男性接触无多，此刻遇到的还是个如同从小说中走出来的人。她时不时移开视线不敢看他，偶尔一望，就吓得要低下头去。因为卡尔正好笑地看着她，不是那种不怀好意的嘲笑，而是一种带着怜惜与友善的笑，他的蓝眼睛是如此温柔……
（4）
一曲舞后他们交换了舞伴。离开了卡尔，艾琳诺跳得有些恍恍惚惚。
她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克拉伦斯先生的微笑，突然觉得既羞赧又生气，但渐渐地又感觉出好笑与甜蜜来。
一支乐曲在她出神间结束了，她本打算转身退下场，却看到卡尔已经向他走来，邀请她跳下一支舞。
艾琳诺有些受宠若惊，在舞会上邀请同一位淑女跳两支舞与示爱无异。她开始怀疑图兰特庄园的传统是否与此地不同，直到她听到卡尔说：“我真是迫不及待要把你换回来。可爱的小姐。”
艾琳诺瞪了他一眼，换来他爽朗的笑声。
这是艾琳诺参加的第一场舞会，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舞会让那位斯嘉恩小姐赢得了克拉伦斯先生的心。
斯嘉恩爵士说他高兴得简直要(*3)神经痛，他夸张地说即使克拉伦斯先生与其他女孩子跳舞时，目光也紧紧跟随着艾琳诺。
卡尔为了艾琳诺而留在库克男爵家作客。他每天下午准时拜访斯嘉恩爵士的庄园，甚至留下享用过正餐。
斯嘉恩爵士觉得把女儿嫁给伯爵的美梦就要成真，用尽心思招待卡尔。当得知他可能还要多待十来天，立刻让裁缝来给艾琳诺订制新的衣裙。
卡尔是艾琳诺接触过的最友好最温柔的人，他风趣幽默又知识渊博，像阳光一样令人向往。艾琳诺知道自己爱上了他，就像卡尔越发充满爱意的目光一样。
（5）
卡尔决定向艾琳诺求婚了。
在斯嘉恩爵士的庄园使用过正餐后，卡尔郑重地起身，掩饰不住愉悦地说道：“我有一些话想对斯嘉恩小姐说……”
斯嘉恩爵士立刻高兴地离开了餐厅，艾琳诺一瞬间紧张极了，她攥紧了裙子，忍不住期待地看向卡尔，眼睫颤动。
卡尔深吸了一口气：“我没有办法抗拒……抗拒我对你的爱意，斯嘉恩小姐。我觉得自己是个无比幸运的人，比我的兄长还幸运，我来到了这里，遇到了你——刚开始我以为你是高傲的天鹅，可你是那样腼腆可爱，让我难以忘怀……我请求你……”
卡尔还没说完，门就被粗鲁地推开了，斯嘉恩爵士难以置信地大嚷：“克拉伦斯先生！你刚才说，你还有个兄长？”
卡尔有些吃惊地回答：“是的……斯嘉恩爵士。我的兄长本打算同行，但不巧染病留在了剑桥郡……”
“那么，很抱歉，克拉伦斯先生。我替艾琳诺拒绝你的求婚。”斯嘉恩爵士无情地说。
艾琳诺一瞬间气得红了眼眶：“阁下！” (*4)
“斯嘉恩爵士，我虽然是伯爵的次子，无法继承遗产与爵位，但从剑桥毕业后我将成为一名律师，我会照顾好艾琳诺的！”卡尔做着最后的努力，他挺直的脊背几乎要弯下。 (*5)
“很抱歉！克拉伦斯先生！这是欺骗！欺骗！我的女儿必须嫁给一名伯爵！请回吧，克拉伦斯先生！忘了艾琳诺，或者将她介绍给你的兄长也可以！”
艾琳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位荒谬的父亲，全身颤抖，在模糊的视线中，她看着自己爱的人离去，无力地倒在了椅背上。
斯嘉恩爵士的庄园因为高昂的支出渐渐变得入不敷出。奥布里•斯嘉恩不得已只能重新谋划生意。但事与愿违，他的第一批货物因风暴永沉大海。
斯嘉恩爵士开始负债，他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女儿没能迅速嫁给一位伯爵，而是把心思全都浪费在了一个不名一文的人身上——艾琳诺失去了爱人，从此再不对任何人微笑。她和他的父亲一样变得越发冰冷，不过奥布里是因为贪婪，而艾琳诺是因为绝望。
不久后，从肯特郡传来消息，克拉伦斯伯爵的大儿子病逝，次子卡尔•克拉伦斯将继承图兰特庄园以及伯爵称号。
走投无路的斯嘉恩爵士就像秃鹫看到了腐肉，他的小眼睛重新放出光芒。他想利用卡尔对艾琳诺的旧情，于是立马写了一封信寄往图兰特庄园，说明自己愿意把女儿嫁给他。
克拉伦斯伯爵在不日后回信，将斯嘉恩爵士冷嘲热讽了一番，并表示自己已为卡尔寻到合适的伴侣，而对方绝不是一个从男爵（*6）的女儿可以相提并论的。
斯嘉恩爵士气得一病不起，不久就去世了。庄园所有流动资产被没收用以偿还债务，艾琳诺不可能承担庄园的租金，一转眼就变得无依无靠。
（6）
身无分文空有美貌的小姐是不会有人前来求婚的。
艾琳诺并无气馁，甚至感到轻松。
她很快在郡内找到一份塾师的工作，尽管一年只有二十五英镑的收入，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。
一年后的某一天，她正在教库克男爵的小女儿弹钢琴时，一抬头，愣住了。
她看到了那双蓝眼睛，在窗外，温柔地凝视着她。
令人意想不到的是，斯嘉恩小姐还是成了克拉伦斯先生的伯爵夫人。有人说她是绅士战争的胜利者，可只有艾琳诺自己知道，她只是被命运与爱情怜悯的人。
END
注释：
（*0）：四轮翠轼由四匹马拉动，车厢是封闭式的，属于大型豪华马车。在当时，饲养马匹的费用十分高昂，维护车辆成本也很高，所以已经差不多在坐吃山空的斯嘉恩爵士只能租用马车。
（*1）：受当时技术限制，蓝色布匹生产成本比其他颜色布匹要高，因此在当时是高贵的象征。这里是体现斯嘉恩爵士的虚伪势利、爱装门面。
（*2）：舞会上男宾不能邀请陌生女宾跳舞，所以必须先经人介绍。
（*3）：有艺术天赋的人神经比较敏感，容易受病痛折磨。此处斯嘉恩爵士说自己神经痛其实是想暗示自己的“贵族气质”。
（*4）：当时父母子女之间的情感非常淡薄，“阁下”是女儿对父亲的尊称。
（*5）：受限定继承制影响，身为次子的卡尔没有田产继承权，更不能成为“伯爵”。顺带，在十八世纪，律师收入是几十到二百英镑不等。
（*6）：从男爵是位于男爵与骑士之间的称谓，并非真正的贵族。
（绝大部分注释知识来自《傲慢与偏见》详注版）
